爷爷总说,猪眼往下看是本分,一朝抬头,就是动了吃人的心思。我只当是乡野怪谈,不以为然。直到爷爷出门,我和表哥守着老屋,喂猪时,它竟真抬起浑浊的眼珠扫了我们一眼!表哥骂我眼花,可深夜,猪圈那扇沉重的铁门,却传来「咣当」的撞击声……它出来了!
1
我和爷爷并排坐在老屋的门槛上,脚下的泥地被踩得溜光,四周安静得有些过分,只有远处几声零落的狗吠。
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老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,烟草味混着泥土的气息,倒是村里常有的气息。
他又一次提起了那个老掉牙的故事。
「记着,咱家那头猪,眼珠子只能往下看。」
爷爷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股子严肃,不像是在讲笑话。
「猪眼往下看,那是本分,是天性,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。」
他顿了顿,吐出一口浓烟。
「一朝抬头瞅人,那就是动了邪念,逆了天,是要吃人的。」
爷爷把烟杆在门槛上磕了磕,烟灰簌簌落下。
他说得认真,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最后一点天光,竟有些骇人。
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。
小时候第一次听这故事,吓得我连着好几天不敢靠近猪圈,做梦都是猪抬着头追我。
现在大了,只觉得是乡野怪谈,老人家迷信罢了。
这年头,谁还信这个?
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以为然,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「你这娃,就是不信邪。」
「老话传下来,总有它的道理在,不是瞎编的。」
他转过头,看着我。
「我这趟出门,村里有点事要处理,快则三天,慢则五天。」
「家里就留你一个人,你表哥明天才到。」
「我不在家,你和你表哥得多留个心眼,尤其是……猪圈那边。」
他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。
「别看它现在老实,那东西邪性着呢。」
我心里嘀咕,一头猪能有什么邪性,还能成精不成?
但看着爷爷严肃的神情,我还是点了点头,没把反驳的话说出口。
「知道了爷爷,我会小心的。」
晚风吹过,带来一丝凉意,也带来了猪圈那边隐约的哼唧声。
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。
2
爷爷走了。
他前脚刚踏出院门,那股熟悉的烟草味好像也跟着散了。
老屋一下子空得吓人。
平时听惯了的爷爷的咳嗽声、脚步声都没了。
只剩下房梁偶尔发出的「嘎吱」声,风吹过窗棂,呜呜咽咽的,听得我心里发毛。
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,叶子沙沙作响,也比平时听着瘆人。
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,学着爷爷的样子,可怎么也坐不出他的安稳。
心里空落落的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第二天,表哥李壮果然来了。
他骑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,车铃按得叮当响,老远就听见他咋咋呼呼的声音。
人还没进院,声音倒是先进来了:「小川,我来了!」
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,皮肤晒得黝黑,咧着嘴笑,露出一口白牙,跟他一比,我这瘦弱身板简直不够看。
他一来,屋子里的死寂好像被冲散了不少。
晚上吃饭,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,还是忍不住把爷爷临走前的嘱咐跟他说了。
「表哥,爷爷说,咱家那头猪…有点邪性。」
我尽量压低声音,模仿着爷爷的严肃。
「说猪眼不能抬头看人,抬头就要吃人。」
李壮听得直乐,筷子差点掉地上。
「我说小川,你是不是被爷爷的故事吓傻了?」
他用筷子指了指我,「猪抬头?它脖子不嫌累啊?」
「还吃人?它有那牙口吗?那是猪,不是老虎!」
他笑得前仰后合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
「这都什么年代了,还信这个?封建迷信要不得!」
看他那样子,我有点无奈,又有点好笑。
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紧张了?
李壮看我还是愁眉苦脸,拍了拍自己梆梆响的胸脯。
「放心,有哥在!」
「别说猪了,就是真来个妖怪,哥也一拳给它干趴下!」
他说得唾沫横飞,好像自己真是个打虎英雄。
看着他那自信满满的样子,我心里稍微踏实了点。
隔天傍晚,该喂猪了,我端着猪食桶,走到猪圈门口,脚步有点迟疑,李壮二话不说,从我手里抢过桶。
「磨蹭啥?走,哥带你去会会那头‘猪妖’!」
猪圈里一股难闻的臊臭味,混着发酵的饲料味。
那头老母猪趴在圈里,哼哼唧唧的,屁股对着我们,看起来跟村里其他的猪没什么两样,肥硕,慵懒。
猪食倒进槽里,它立刻摇着尾巴凑过来,拱着鼻子,埋头猛吃。
发出呼噜呼噜、吧唧吧唧的声音。
确实很普通,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。
李壮看它那埋头苦吃的样子,玩心又起了,捡起地上的一根小木棍,隔着栏杆戳了戳猪的屁股。
「嘿,老家伙,吃那么香?」
猪屁股扭了扭,不耐烦地哼唧两声,继续埋头吃。
李壮胆子更大了,直接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栏杆。
「抬个头,给爷瞅瞅你那小眼神呗?」
他嬉皮笑脸地逗弄着,语气带着挑衅。
那猪充耳不闻,压根没理他,仿佛这世上只有吃是最重要的事。
李壮更得意了,扭头冲我挤眉弄眼。
「看吧,我就说没事,它就是头普通的猪。」
「胆小鬼,自己吓自己。」
我看着那猪始终低垂的脑袋,心里那点不安,却怎么也散不去。
总觉得,太平静了,平静得有点反常。
3
第二天下午,天阴沉得厉害,像是憋着一场大雨,风里带着潮气,吹在身上有些不舒服。
我和表哥李壮又去猪圈。
他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,哼着不成调的曲儿,我心里却七上八下的,总觉得有事要发生。
猪圈门口那股熟悉的臊臭味扑面而来。
李壮一把接过我端着的猪食桶,走到圈边。
「哗啦」一声,猪食倒进石槽里。
那头老母猪闻声而动,摇着尾巴,哼哧哼哧地凑过来。
它埋下头,拱着鼻子,发出满足的吧唧声。
一切看起来,和昨天没什么两样。
李壮靠在栏杆上,懒洋洋地看着,朝我努努嘴。
「你看,我说啥来着?就是头猪嘛。」
「别太听爷爷的话了,自己吓自己。」
我也觉得,或许真的是我太紧张了,爷爷的故事,听多了就容易胡思乱想。
我看着那猪肥硕的背脊,准备转身离开。
就在这时,眼角的余光里,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。
很快,快得像一道错觉。
我猛地转回头。
那头一直埋头猛吃的猪,竟然……抬起了头!
就在我视线捕捉到的那一刹那。
它的头颅微微扬起,脱离了食槽。
一对浑浊的、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珠子,直勾勾地扫了过来。
不是漫无目的,不是偶然。
那目光,准确地落在了我和李壮站立的方向。
冰冷,漠然,不像牲畜。
只是一瞬。
快到我以为真的是眼花。
下一秒,它又猛地低下头,继续呼噜呼噜地吃食,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瞥,从未发生过。
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,又瞬间凉了下来,后背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疯狂地跳动,撞得胸口生疼。
我一把抓住李壮粗壮的胳膊,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。
「你看!你看!它抬头了!」
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,尖锐得不像自己的。
「它真的抬头看我们了!」
李壮被我这一下吓了一跳,猛地甩开我的手。
「你干啥玩意儿?一惊一乍的!」
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。
猪圈里,那头猪依旧埋着头,吃得正香,尾巴还悠闲地甩了两下。
槽里的食快见底了。
李壮皱紧眉头,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。
「小川,你是不是魔怔了?」
「哪有抬头?它不一直拱着吃呢吗?」
他探头仔细看了看猪。
「你看它那脖子,肥得都快没褶了,能抬那么高?」
「肯定是你看花眼了!这天色暗,加上你心里有鬼!」
他不耐烦地摆摆手。
「行了行了,喂完了赶紧走,我瞅着都要下雨了。」
他率先转身往外走,我僵在原地,浑身冰凉。
不是眼花。
绝对不是!
那眼神,清晰地烙印在我脑子里。
冰冷,浑浊,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。
我看着表哥满不在乎的背影,又看了看那头依旧在舔舐食槽的猪。
它刚才,真的抬头了。
而且,它是在看我们。
4
我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。
疼。
那冰冷的眼神,像针一样扎在我脑子里。
回到老屋,李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拿起桌上的半个西瓜,用勺子挖着吃。
「啧,这瓜真甜。」
他吃得满嘴红水。
屋里闷热,只有他「咔嚓咔嚓」挖西瓜的声音。
还有窗外越来越大的风声。
「呼——呼——」
像是有人在窗外吹气。
我坐立不安,脑子里全是那头猪抬头的样子。
那眼神……
太怪了。
根本不像一头畜生,倒像是……像个人在打量你。
冷冰冰的,没有一点感情。
难道真是爷爷说的,动了邪念?
我打了个哆嗦。
「喂,小川。」
李壮用勺子指了指我。
「你不会真信了吧?」
「猪抬头吃人?亏你想得出来。」
他哈哈笑起来。
「放心,有哥在,那猪敢炸刺,我一板凳给它撂倒!」
他拍着胸脯,唾沫星子差点飞我脸上。
我看着他,没说话,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重。
也许……真的是我看错了?
天色那么暗。
它只是随便抬了一下头?
可那感觉太真实了,那眼神,直勾勾的。
我走到窗边,窗户正对着院子,能看到猪圈那扇黑漆漆的铁门,门关得严严实实,里面安安静静的。
风吹得老槐树叶子哗哗响,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,像鬼影。
我盯着那扇铁门,心跳得厉害,总觉得门后面,有什么东西也在看着我。
晚饭我没什么胃口,扒拉着碗里的米饭。
李壮倒是吃得很香,还拿白天的事开玩笑。
「明天咱再去看,要是它还敢抬头瞪你,哥就进去教训教训它!」
「让它知道知道,谁才是老大!」
他喝了口啤酒,打了个嗝。
「一头猪,还能翻天不成?」
听着表哥的话,我是一点没笑,一点也笑不出来。
5
天,彻底黑透了,像一块厚重的黑布,密不透风地盖了下来。
村子彻底安静了,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,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,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唧唧歪歪。
我和表哥李壮睡在爷爷那张老旧的木板床上,床板有些硬,稍微一动就「咯吱」作响。
我俩并排躺着,中间隔着点距离,他大概是累了,头刚沾枕头没多久,呼噜声就响起来了。
「呼噜…呼噜…」一声比一声响亮。
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,眼睛瞪着乌漆嘛黑的天花板,其实啥也看不见。
耳朵却格外灵敏,老屋的木头,时不时发出「噼啪」或者「嘎吱」的轻响。
白天听着只觉得是房子老了,现在听,每一声都像是什么东西在暗处活动。
我翻了个身,尽量不弄出声响,脑子里,全是下午猪圈里的那一幕。
那头猪抬头的瞬间。
那双浑浊的,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。
就那么快地扫了我们一眼。
真的是我看花了吗?
天色暗,心里又想着爷爷的话,所以产生了错觉?
可那眼神……
太清晰了。
冰冷,漠然,不像一头只知道吃的牲口。
倒像是在……思考?
对,思考。
它看我们的时候,好像在判断什么。
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激灵。
猪会思考?
这比猪抬头看人还吓人,我越想,心跳得越快,咚咚咚地撞着胸口。
后背不知不觉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。
爷爷的话又在耳边响起。
「猪眼往下看,那是本分。」
「一朝抬头瞅人,那就是动了邪念,是要吃人的。」
吃人……
我不敢再想下去,旁边的李壮翻了个身,呼噜声短暂地停顿了一下,随即又更响亮地响了起来。
这家伙,睡得跟死猪一样。
时间一点一点地爬,感觉过了很久很久。
夜,好像越来越深了,周围的空气也好像凉了下来。
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,顺着床板,透过薄薄的被单,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。
不是天气变冷的那种凉,是带着点阴森,让人心里发毛的冷。
我蜷缩起来,把被单往上拉了拉,裹紧了身体,可那股寒意,好像是从心里冒出来的,怎么也挡不住。
窗外,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还在沙沙作响。
我竖起耳朵,屏住呼吸,整个世界,只剩下李壮震天的呼噜声,和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。
还有那窗外诡异的「沙沙」声。
忽然。
「咣当。」
一声轻微,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撞击声从院子的方向传来,很轻,轻得像是幻觉,可在这死寂的夜里,却又那么突兀。
我的心脏猛地一停。
那是……
猪圈那扇铁门的声音?!
6
那「咣当」一声,像根冰锥子,猛地扎进我耳朵里。
我浑身的血似乎都停了,是幻觉吗?
太轻了,又太清晰了。
在这死寂的夜里,任何一点声音都被无限放大。
我死死攥着身下的被单,指节发白,耳朵竖得像兔子,拼命捕捉着外面的动静。
屋里伸手不见五指,表哥却不切时宜的咂巴了两下嘴,含糊不清地嘟囔:「肉…多放辣子…」
我真是服了他,心怎么能这么大?
头皮一阵阵发麻,那声音……是猪圈那扇铁门!
我记得爷爷说过,那门是特意加固的,沉得很,平时开关都费劲。
风?风刮不动那样的铁门。
我强迫自己冷静,也许是别的什么声音。
老鼠?野猫?
可那明明是金属撞击的声音。
沉闷,带着回响。
下午猪抬头的画面,又一次撞进我脑子里,爷爷的话在耳边不断回响。
「一朝抬头瞅人…那就是动了邪念…是要吃人的。」
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服,黏糊糊的,贴在身上,又冷又腻,真想一脚把李壮踹醒。
告诉他,不对劲!外面有东西!
可我不敢。
万一他醒了,骂我神经病怎么办?
万一,真的只是我听错了呢?
他还在那儿「呼噜呼噜」地吹泡泡。
睡得像头……嗯,像头猪。
我屏住呼吸,心跳得像擂鼓,咚咚咚,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突然!又是一声!
「哐!」
这次更响!更实在!
绝对是那扇铁门!而且,像是从里面被狠狠撞了一下!
我的心脏猛地缩紧,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,咯咯作响。
不是风!绝对不是风!
就是那头猪!
7
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,动作太大,床板发出咯吱一声。
黑暗里,我什么也看不见,只能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,我伸出手,摸索着拍向旁边的李壮,使劲摇晃他。
「表哥!表哥!快醒醒!」
我的声音抖得不像话,带着哭腔。
「醒醒啊!」
「你听!你听见没有!」
「是猪圈的门!猪圈的门在响!」
李壮被我摇得哼哼唧唧,老大不情愿地翻了个身,砸吧砸吧嘴,眼睛都没睁开。
「大半夜的……让不让人睡了……」
「什么声音啊?刮风了吧……」
他咕哝着,似乎又要睡过去。
就在这时!
「哐!」
又是一声巨响!
这次的声音,比刚才那声响了十倍不止!
又闷又重!
像是有人憋足了劲,用攻城锤狠狠地撞在了铁门上!
整个老屋的窗户似乎都跟着震了一下!
紧接着。
是「嘎啦——吱呀——」
一阵刺耳的的金属摩擦声!
像是那沉重的铁门门轴,正被人用蛮力硬生生地从门框上拖拽!
或者说……是被什么东西,从里面,强行往外拱!
这下,李壮的呼噜声戛然而止。
他猛地睁开眼,也「腾」地一下坐了起来,黑暗中,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,却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,还有他那粗重的,带着惊骇的喘息声。
「我……我操……」
他声音都变了调,尖锐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。
「真…真是铁门的声音?」
「谁?谁在外面?!」
这回,他彻底清醒了。
清醒得不能再清醒。
我甚至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「咯咯」声。
8
那扇铁门有多沉,我俩都知道,爷爷特意加固过,就是怕猪跑出来,平时我俩合力开关都费劲。
现在……
它从里面撞开了?
撞门声和拖拽声消失后,院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,连风吹树叶的「沙沙」声都好像停了。
我和李壮僵在床上,一动不敢动,他身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。
突然,院子里的泥地上,响起了一声闷响,像是……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。
紧接着。
「吧嗒。」
又一声。
很慢,很沉。
一步,又一步。
声音从猪圈的方向,正慢慢朝我们这间正屋移动。
绝对不是人的脚步声!
太重了,而且节奏很怪。
有点拖沓,像是……蹄子踩在烂泥里,又费力拔出来的声音,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「呼哧呼哧」声,像是猪的喘息声。
李壮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,手指冰凉,力气大得吓人。
我能感觉到他在发抖,抖得床板都跟着轻微震动。
这家伙,刚才的豪言壮语呢?
什么一拳干趴下?
现在怂得跟只鹌鹑似的。
但他抖,我也抖。
我俩像筛糠一样,紧紧挨在一起,谁也不敢出声,连呼吸都快要憋停了。
那沉重的脚步声,越来越近。
吧嗒……吧嗒……
每一步,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,我死死咬着嘴唇,不让自己叫出来。
脚步声停了,就在我们这间屋子的房门外,隔着一层薄薄的旧木门。
我甚至觉得,那门板都在微微震动。
屋里死一般寂静,屋外也死一般寂静。
然后。
「呼哧——呼哧——」
粗重的、带着湿热气息的喘息声,贴着门板传来。
声音很大,很野蛮,像是一头巨大的野兽,正把鼻子凑在门缝上嗅探。
紧接着,是「刺啦……刺啦……」的声音。
像是硬硬的鬃毛,或者别的什么粗糙的东西,在摩擦着老旧的木门。
一下,又一下。
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质感。
木门发出轻微的「咿呀」声,似乎有些不堪重负。
它就在门外。
它知道我们在这里面!
9
「咯吱……咯吱……」
房门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密集,像是骨头在被硬生生压断。
那扇薄薄的木门,正在向内微微鼓起一个弧度。
那猪正在推门!
李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带着哭腔:「是……是它吗?小川……真是那头猪?」
我张了张嘴,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,一个字都挤不出来。
牙齿疯狂地打着架,咯咯作响,连带着整个下巴都在颤抖。
猪?
白天他还拍着胸脯说要一板凳撂倒它。
现在呢?
他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。
我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,爷爷房间的窗户,好像是正对着院子的!
我一把抓住李壮冰凉的手腕,几乎是用气音说:「窗…窗户……」
他也反应过来了,我们俩像做贼一样,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下来,赤着脚,踩在冰凉的地面上。
每一步都轻得不能再轻,生怕弄出一点声响。
我们摸索着,磕磕绊绊地挪到窗户边。
这老窗户是木头框的,糊着一层窗户纸,边角有些破损,我小心翼翼地凑近,眯起眼睛,透过一条窄窄的、指甲盖宽的缝隙往外看。
外面不是完全的黑,今晚有月亮,虽然被乌云遮了大半,但还是漏下一点惨白的光。
那点微弱的光线,刚好照亮了我们门口的一小片区域。
一个巨大的,黑乎乎的轮廓,几乎完全堵死了我们的房门,像一座小山,比我记忆中那头猪,好像还要大上一圈。
湿漉漉的,表面似乎还沾着泥土和……别的什么黏糊糊的东西。
看不清它的头,也看不清它的眼睛,只能看到一个庞大、臃肿、充满压迫感的黑色剪影。
一股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腥臊气味,混杂着泥土和血的铁锈味,顺着门缝和窗户缝飘了进来,熏得我差点吐出来。
就是它!
绝对是那头猪!
李壮也凑了过来,从另一条缝隙往外看,我听到他倒吸一口凉气,然后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。
就在这时,那个堵在门口的巨大黑影,毫无征兆地,猛地顿了一下,它庞大的身躯,似乎微微侧了侧。
朝着……我们所在的窗户方向!
虽然我们根本看不见它的眼睛,甚至看不清它的头在哪里。
但我能百分之百地确定,它「看」过来了!
它察觉到我们了!
「快缩回去!」
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一把将李壮拽离窗边,我们俩连滚带爬地缩回墙角,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。
刚才那一下,太吓人了!
简直就像它隔着墙壁和窗户纸,直接看到了我们的眼睛!
李壮瘫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,他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绝望。
「它…它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?」
「我操……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?」
10
「砰!」
「砰!砰!」
门板被撞得越来越厉害,每一次撞击,都感觉整个老屋都在跟着颤抖,木屑簌簌地往下掉。
门锁的位置,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,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断,那扇老旧的木门,肉眼可见地向内弯曲,变形。
表哥李壮的声音带着哭腔,绝望地贴着墙壁,几乎要滑到地上。
「小川……怎么办啊?它……它他妈的要进来了!」
我浑身冰凉,脑子却在此刻异常地清醒。
不能等死!
我猛地环顾四周,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点惨白月光,看到了墙角立着的东西,是爷爷平时用来劈柴的斧头,斧刃在微光下泛着一点冷厉的光,求生的本能让我瞬间冲了过去,一把抓起斧头。
好沉!
冰冷的铁器握在手里,却压不住我手臂疯狂的颤抖,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硌得生疼。
「表哥!拿东西!」我几乎是吼出来的,声音嘶哑。
李壮像是被我吼醒了,他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摸索,最后抓起了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掉下来的粗木棍。
看那尺寸,像是以前用来顶窗户的。
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,双手紧紧攥着木棍,呼吸急促得像个破风箱。
我们俩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土墙,身体紧挨着,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剧烈颤抖。
我们死死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,准备拼死一搏,尽管心里清楚,这可能只是螳臂当车,外面那东西的力量太恐怖了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,只有门板不断传来的撞击声和我们俩粗重的喘息声,还有那越来越浓烈的,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。
突然!
「砰——!!!」
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,像是炸雷在耳边响起!
门锁的位置彻底爆开!木屑横飞!
整扇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,猛地向内推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!
缝隙「嘎吱」一声,越开越大!
一股更加浓烈腥臭、混杂着血腥和泥土腐烂气味的狂风,猛地灌了进来!
伴随着那股恶臭的,还有一阵更加粗重、湿热、仿佛拉风箱般的喘息声。
「呼哧……呼哧……」
一个巨大的、黑黢黢的、湿漉漉的头颅,正从那不断扩大的门缝里,一点一点地……往里挤!
那轮廓……就是猪头!
但比我见过的任何猪头都要大!都要狰狞!
11
真的是那头猪!
我的天!
它的眼睛在黑暗里,泛着两点幽幽的、令人心悸的红光!
像两盏鬼火!
嘴巴不自然地咧开,露出两根又长又尖的獠牙!
那獠牙黄黑,上面还挂着黏糊糊的、暗红色的东西!
家猪哪有这种玩意儿!
它发出低沉的、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吼声。
「嗬……嗬……」
完全不是猪叫!带着一种湿漉漉的、令人作呕的粘腻感,它庞大的身躯,正用力挤压着那道不断扩大的门缝。
木头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,表哥李壮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尖叫。
「妈呀!妖怪啊!」
他手里的那根破木棍,哆哆嗦嗦地朝着那颗巨大的猪头猛地砸了过去!
「啪嗒!」
一声轻响,像是打在了一块浸了油的厚皮上。
那猪头晃都没晃一下,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了!
红光更盛!
它猛地往前一拱!
「轰隆!」
门框再也支撑不住,伴随着刺耳的断裂声,整扇门向内倒塌!
木屑四溅!
它半个黑乎乎、湿漉漉、散发着冲天恶臭的身子,已经挤进了屋里!
那股腥臊混合着血腥和腐烂泥土的气味,熏得我几欲作呕!
我能感觉到表哥在我旁边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,他嘴里发出「嗬嗬」的、不成调的抽气声,估计吓得魂都没了。
我握着斧头的手全是冷汗,滑腻腻的,斧头沉重无比,几乎要脱手。
但此刻,退后就是死!
爷爷那张严肃的脸,那句「抬头就要吃人」的话,下午那惊悚的一瞥,还有刚才那恐怖的撞门声!
一股混杂着恐惧和绝望的蛮力,从我心底涌了上来!
「我X你妈的畜生!」
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,嘶吼出声,声音都变了调!
用尽全身的力气,双手高高举起那把沉重的劈柴斧!
对准那颗在黑暗中泛着红光、几乎要凑到我脸上的狰狞猪头!
狠狠地!
劈了下去!
「噗嗤——!」
一声沉闷又古怪的响声!
像是斧刃砍进了一块极其坚韧、又充满油脂的皮革里!
紧接着!
「嗷——!!!」
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、尖锐得刺破耳膜的嚎叫,猛地从那猪嘴里爆发出来!
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!
腥臭味瞬间浓烈到令人窒息!
随后我便昏倒了过去。
12
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,是被冻醒的,后脑勺磕在冰凉的泥地上,生疼。
天光从破开的门缝里挤进来,灰蒙蒙的。
屋里一片狼藉,木屑,碎掉的门板,还有……我旁边躺着那把劈柴斧。
斧刃上沾着一些暗红色的、黏糊糊的东西,已经半干了。
昨晚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回来,那狰狞的猪头,猩红的眼睛,獠牙,还有那声凄厉的惨叫。
我猛地坐起来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「呕……」
我干呕了几声,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「小川?你醒了?」
表哥李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他脸色惨白,眼圈发黑,坐在墙角,抱着膝盖,眼神躲闪。
「表哥,昨晚……」
「昨晚?昨晚怎么了?」
他猛地打断我,声音拔高了八度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。
「昨晚刮大风,门被吹坏了,你小子胆小,做噩梦吓晕了!」
他指着地上的狼藉,强装镇定。
「你看你,睡相真差,还把斧头弄床边来了。」
做噩梦?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胳膊上几道清晰的、火辣辣的抓痕,又看了看地上,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屋内的,一串串半干的、带着泥泞的……蹄印?
那蹄印,比正常的猪蹄要大,形状也有些怪异。
「那这些呢?」我指着地上的印子,又指指自己的伤口。
李壮眼神飘忽,不敢看我。
「你……你睡迷糊了自己抓的!」
「地上那是……那是昨天下雨,咱俩踩的泥!」
他嘴唇哆嗦着,声音越来越小。
「就是噩梦!你别瞎想了!赶紧起来收拾收拾!」
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,开始收拾地上的碎木头,动作慌张得像是在掩盖什么。
我知道,他比我还怕,他只是不敢承认。
阳光彻底亮了,院子里静悄悄的。
猪圈那扇厚重的铁门,歪歪扭扭地挂在门框上,插销断了,门板上有几个巨大的凹陷。
但那头猪……
它居然好好地趴在圈里,哼哼唧唧地拱着地上的干草,看起来,和昨天,和之前,没什么两样,只是,它好像瘦了一圈。
而且,再也没抬过头。
我和李壮谁也没提昨晚的事,他躲着我的眼神,埋头干活,把破门用木板钉了钉,又找了根铁丝把猪圈门勉强固定住。
我们俩像被抽走了魂,沉默地度过了一天,傍晚,爷爷回来了。
他还是那副样子,吧嗒着旱烟,慢悠悠地走进院子。
他先是看了一眼被钉得歪歪扭扭的房门,眉头皱了一下,然后,他的目光落在猪圈那扇变形的铁门上,停顿了很久,最后,他转过头,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一圈,又看了看旁边脸色发白的李壮。
他什么也没问。
也什么都没说。
只是重重地吸了口烟,吐出浓浓的烟圈。
那眼神,却像是什么都看透了。
看得我心里发毛。
接下来的几天,风平浪静。
李壮找了个借口,提前回去了,走的时候头也不回,像是逃离什么瘟疫之地。
爷爷也没留他。
那头猪,越来越蔫,不怎么吃食,也不怎么动弹,就趴在圈里,呼哧呼哧地喘气。
第四天早上,我去喂猪,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圈里,身体已经僵硬了。
死了。
死得无声无息。
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口,除了……
在它头顶靠近耳朵的地方,有一道不太起眼的,像是愈合了很久的疤痕。
爷爷默默地把猪拖出去,在后山找了个地方埋了,整个过程,他一句话都没说。
晚上,我又坐在门槛上。
爷爷坐在旁边,抽着他的老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。
我总觉得,那天晚上,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那个东西……
它或许是那头猪。
但又不完全是。
它那双猩红的眼睛,那不属于家猪的獠牙,还有那恐怖的力量和怨毒……
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,或者说,是被污染了。
爷爷说,猪抬头,是动了吃人的邪念。
可它抬头的那一刻,它看到的,真的是我和表哥吗?
那晚的腥臭和恐惧,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,我知道,这件事,还没完。
更新时间:2025-04-16 15:20:3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