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霓裳误惹檀郎顾1925年的春夜,上海法租界的霓虹将半边天都映成了暧昧的粉紫色。沈知棠提着珍珠手包,从法兰西领事馆的慈善晚宴上溜了出来。她鹅黄色的洋装裙摆扫过石阶,像一只逃出金丝笼的夜莺。"小姐,老爷吩咐了……"身后传来保镖阿忠焦急的声音... 竹影小说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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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霓裳误惹檀郎顾

1925年的春夜,上海法租界的霓虹将半边天都映成了暧昧的粉紫色。

沈知棠提着珍珠手包,从法兰西领事馆的慈善晚宴上溜了出来。她鹅黄色的洋装裙摆扫过石阶,像一只逃出金丝笼的夜莺。

"小姐,老爷吩咐了……"身后传来保镖阿忠焦急的声音。

"告诉父亲我头疼,先回公馆了。"沈知棠头也不回地钻进早就备好的奥斯汀轿车,却在车子转过两个街角后突然敲了敲隔窗,"福伯,在前面的梨园戏班停一下。"

"小姐,这大晚上的……"

"我听说今晚梅兰芳的徒弟在义演《贵妃醉酒》,错过岂不可惜?"沈知棠眨了眨眼,浓密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两片阴影,"况且,佐藤先生怕是已经在领事馆等着与我'偶遇'了。"

想到父亲有意撮合她与日本商会会长佐藤一郎的联姻,沈知棠胃里就泛起一阵酸水。那个日本男人看她的眼神,活像在鉴赏一件待价而沽的瓷器。

梨园后台比想象中还要拥挤。沈知棠借着昏暗的灯光穿梭在堆满戏服的衣架间,脂粉香气混着汗水味扑面而来。她本想找个角落躲到宴会结束,却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慌不择路,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。

"谁?"

低沉的男声像一把出鞘的军刀,冷冽地划破空气。沈知棠僵在原地,瞳孔骤然收缩。

昏黄的灯光下,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坐在妆镜前,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,露出只穿着白色衬衣的上身。镜中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,眉骨上一道浅疤平添几分戾气。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肩胛处渗血的绷带,雪白纱布上已经晕开一片鲜红。

"对、对不起,我走错了……"沈知棠慌忙转身,却听"嗤啦"一声,她的裙摆勾住了妆台上的金线刺绣披风。

男人突然转身,沈知棠这才看清他的全貌——剑眉星目,鼻梁高挺,下颌线如刀削般锋利。那双眼睛黑得惊人,像是能把人吸进去的深渊。

"小姐看够了?"男人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,明明受了伤,姿态却慵懒得像头假寐的豹子,"要不要走近些看?这疤能换三块袁大头呢。"

沈知棠脸上腾地烧了起来。她自幼留学法国,哪见过这般孟浪的男子。慌乱间她往后退去,却不慎碰倒了妆台上的首饰盒。

"小心!"

男人突然起身,一把扣住她的手腕。翡翠平安扣从他敞开的领口滑出,在沈知棠眼前晃出一道碧绿的弧光。她下意识伸手去接,指尖却勾住了红绳——

"啪"。

细绳断裂,平安扣落地的同时,男人的衣领被扯得更开。在锁骨下方两寸处,一片海棠花状的红色胎记赫然映入眼帘。

沈知棠呼吸一滞。

十二年前苏州的雨夜,那个背着她蹚过洪水的小少年,锁骨下就有这样一片海棠胎记。她记得自己发着高烧,死死攥着少年的衣襟,而少年将唯一的油纸伞全倾在她这边,自己的军装却湿透了。

"是你……"她喃喃道。

男人眸光一凝,正要开口,门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:"少帅,刚接到消息,佐藤的人正在梨园附近搜查。"

少帅?沈知棠心头一跳。上海滩只有一位"少帅"——霍砚声,上海警备司令部最年轻的指挥官,霍大帅的独子。

霍砚声松开她的手,漫不经心地系好领扣:"告诉兄弟们,今晚梨园戒严,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。"

"是!"

待脚步声远去,霍砚声才弯腰捡起平安扣,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裂痕:"沈小姐好大的手劲,这翡翠跟了我二十年,今日竟折在你手里。"

"你认识我?"沈知棠惊讶地睁大眼睛。

霍砚声低笑一声,突然向前一步,将她困在妆台与自己之间。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,沈知棠后背抵着冰凉的镜面,心跳如擂鼓。

"沈家独女沈知棠,圣玛利亚女校毕业,巴黎索邦大学文学系肄业,最爱吃杏花楼的枣泥酥,最讨厌……"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,"日本人。"

沈知棠倒吸一口冷气:"你调查我?"

"何必调查。"霍砚声从军装口袋掏出一张泛黄的报纸,上面赫然是十五岁的沈知棠在苏州教会医院为伤员弹钢琴的照片,"我收藏沈小姐的新闻,已有七年又四个月。"

沈知棠还未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含义,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。霍砚声眼神骤冷,迅速将军装披在她肩上:"从后门走,我的车在巷口等你。"

"我为什么要——"

"除非沈小姐想现在见到未来的'夫婿'佐藤一郎。"霍砚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窗外,"他带的人可不止搜查这么简单。"

沈知棠咬唇提起裙摆,转身时绣鞋上的珍珠饰扣却不慎脱落。她刚要弯腰,霍砚声已经先一步捡起,在指尖转了转,顺手塞进军装口袋。

"霍某既碰了姑娘玉足,自当八抬大轿迎作正妻。"他笑得恣意,仿佛早料到她还会回来。

三日后,沈知棠正在沈府花园喂锦鲤,忽听墙外马蹄声如雷。她提着裙摆跑向前院,只见数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已将沈府围得水泄不通。

红绸从沈府大门一路铺到街尾,霍砚声骑着黑色战马踏着绸缎而来,军装笔挺,胸前却滑稽地别着一支西府海棠。

"沈伯父。"他利落地翻身下马,向闻讯赶来的沈父行了个军礼,"霍某今日特来提亲。"

沈父脸色铁青:"霍少帅,小女已经许了人家——"

"与日本人的婚约,不作数。"霍砚声一挥手,士兵们齐刷刷打开手中的红木箱,金银珠宝在阳光下灿灿生辉,"这是聘礼。"

沈知棠躲在廊柱后,看着这个三天前才见过的男人在她家门前大张旗鼓地提亲,气得牙痒。她故意踩着重重的步子走到院中:"霍少帅好大的排场,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强抢民女呢!"

霍砚声看到她,眼中闪过一丝笑意。他大步上前,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地,从怀中掏出那颗珍珠鞋饰:"沈小姐那日走得急,忘了东西。"

阳光下,他锁骨处的海棠胎记若隐若现。沈知棠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少年背着她走过雨巷时说的话:"等海棠花开的时候,我来接你。"

原来他从未忘记。

2 流苏帐底画眉深

沈知棠坐在霍公馆主卧的雕花铜镜前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梳妆台边缘。这间屋子比她沈家的闺房大了三倍不止,法式落地窗外是整片西府海棠,正值花期,粉白花瓣被晨风吹进来,落在她晨衣的蕾丝袖口上。

"小姐,该梳妆了。"丫鬟青竹捧着鎏金梳篦站在身后,声音却有些发颤。

沈知棠从镜中瞥见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,顿时明白丫鬟在怕什么。霍砚声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上,墨绿色军装衬得肩线越发凌厉,手里却滑稽地端着一个描金漆盘,上面摆满胭脂水粉。

"我来。"他简短地说。

青竹如蒙大赦,放下梳子就退了出去,临走还不忘带上门。沈知棠听见"咔哒"一声轻响,顿时绷直了脊背。

"怕我?"霍砚声走到她身后,铜镜里映出他似笑非笑的脸。

沈知棠强自镇定:"霍少帅日理万机,何必亲自做这些丫鬟的活计?"

"叫我砚声。"他将漆盘放在梳妆台上,取出一把象牙梳,"或者,夫君。"

最后两个字贴着耳垂滑进耳蜗,沈知棠耳尖瞬间烧了起来。她下意识要躲,却被男人一手按住肩膀。梳齿穿过她及腰的长发,力道轻柔得不可思议,完全不像拿惯了枪的手。

"十二年前在苏州,我就想这么做了。"霍砚声突然说,"你那会儿发烧,头发被雨淋湿,黏在脸上像只小花猫。"

沈知棠心头一跳。镜中的男人眉眼低垂,专注地梳理着她的长发,冷峻轮廓在晨光中意外地柔软。她想起那个雨夜,少年背着她蹚过齐腰的洪水,军装前襟被她攥得皱巴巴的。

"你记得?"

"记得。"霍砚声从漆盘中挑起一支螺子黛,"闭眼。"

沈知棠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。微凉的笔尖贴上眉骨,轻轻描画。她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气息——冷铁、硝烟和淡淡的龙涎香。这不该是个会为女子画眉的男人,他该在战场上,在军帐里,在枪林弹雨中。

"睁开。"

她刚睁眼,就被霍砚声转过了身子。他单膝跪在绣墩前,捧着她的脸左右端详,忽然皱眉:"镜子不够亮。"

还没等沈知棠反应过来,霍砚声已经起身从军装内袋掏出一个黑漆漆的物件,咔哒几声展开,竟是个单筒望远镜。

"东洋货,佐藤手下那个狙击手的。"他将望远镜反向架在梳妆台上,调整角度,"现在看得清了。"

沈知棠望着镜中自己被放大数倍的眉眼,一时语塞。用缴获的狙击镜当化妆镜,这大概是全上海独一份的奢侈。

"你每日寅时就起来练兵,哪有时间学这些?"她忍不住问。

霍砚声正用指腹蘸了胭脂,闻言轻笑:"在巴黎那三年,我每月都去索邦大学旁听艺术史。"他的拇指擦过她下唇,留下一抹嫣红,"特别是你选修的那门《文艺复兴时期的肖像画技法》。"

沈知棠呼吸一滞。她在巴黎时确实常感觉有道视线如影随形,却总归咎于自己的多疑。

"你跟踪我?"

"保护。"霍砚声纠正道,顺手用胭脂在窗棂上写下几个字,"巴黎不安全,特别是对独自留学的东方姑娘。"

沈知棠转头去看,窗纸上赫然一行法文:"Mon soleil, ma lune et toutes mes étoiles."(我的日月,我所有的星辰。)

"《恶之花》?"她认出了波德莱尔的诗句。

霍砚声没回答,只是将她的长发挽起,用一支白玉簪固定。簪头雕着朵半开的海棠,花蕊处嵌着颗红宝石,在晨光中像滴凝固的血。

"今晚法国领事馆有舞会。"他突然说,"穿那件湖蓝雪纺旗袍。"

沈知棠刚要反驳,霍砚声已经起身走向门口。军靴踏在地毯上闷响,却在门前顿了顿:"对了,书房第三个抽屉里有你喜欢的枣泥酥,别让福伯看见,那老头总念叨吃甜食坏牙。"

门关上了,沈知棠才长长呼出一口气。她看向窗棂上那行胭脂写就的情诗,突然发现下面还有一行小字:"P.S. 你发呆的样子像只小奶猫。"

"登徒子!"她抓起粉扑砸向窗户,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。

法国领事馆的花园里弦乐悠扬。沈知棠挽着霍砚声的手臂步入舞池,湖蓝色旗袍在灯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。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粘在身上——好奇的、艳羡的、嫉妒的。

"放松。"霍砚声在她耳边低语,掌心贴在她后腰,"你僵硬得像根通条。"

沈知棠瞪了他一眼,却在转头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日本商会会长佐藤一郎正站在香槟塔旁,阴鸷的目光穿过人群锁在她身上。她下意识往霍砚声怀里缩了缩。

"怕他?"霍砚声的声音冷了下来。

"谁怕了?"沈知棠嘴硬,却见佐藤朝她举了举酒杯,金丝眼镜后的眼睛蛇一般冰冷。她突然想起父亲与日本人的那些秘密协议,胃里一阵翻腾。

霍砚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,眼神骤然锋利如刀。他正要动作,领事夫人却带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姑娘走了过来。

"霍少帅,这是我侄女艾米丽,刚从马赛来上海。"领事夫人笑眯眯地将姑娘推到面前,"她久仰您的舞技。"

艾米丽穿着最新款的香奈儿连衣裙,大胆地朝霍砚声伸出手:"少帅能赏光跳支舞吗?"

沈知棠看着那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,胸口莫名发闷。霍砚声似乎察觉了她的情绪,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。

"荣幸之至。"他松开沈知棠,向金发姑娘欠身。

沈知棠眼睁睁看着霍砚声带着艾米丽滑入舞池,男人修长的手指搭在对方裸露的后背上,舞步娴熟得刺眼。香槟杯在她指间发出轻微的"咔"声,她才意识到自己握得太用力了。

"沈小姐一个人?"

一个油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佐藤一郎不知何时绕到了她背后,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,却掩不住那股子药水味。

"佐藤先生。"沈知棠强作镇定地点头,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舞池中的那对身影。霍砚声正俯身在艾米丽耳边说着什么,惹得对方娇笑连连。

"看来少帅对西洋女子颇有兴趣啊。"佐藤意有所指地说,"我听说他在巴黎时就有不少红颜知己。"

沈知棠冷笑:"佐藤先生倒是很关心别人的私事。"

"只是为沈小姐不值。"佐藤递给她一杯猩红的液体,"尝尝?勃艮第的Pinot Noir,比令尊喜欢的清酒醇厚多了。"

听到父亲的名字,沈知棠手指一颤。她接过酒杯猛灌一口,却呛得咳嗽起来。佐藤趁机凑近,金丝眼镜反射着吊灯的光,遮住了眼中的算计。

"其实沈小姐何必委屈自己?霍砚声能给的,佐藤商会一样能给。"他压低声音,"听说沈老先生最近在虹口的生意遇到些麻烦?或许我能帮上忙......"

"不劳费心。"沈知棠后退一步,却不慎撞到侍应生,半杯红酒全洒在了旗袍前襟。深红色酒渍在湖蓝绸缎上迅速晕开,像朵丑陋的花。

舞曲戛然而止。沈知棠抬头,正对上霍砚声阴沉的脸。他不知何时甩开了艾米丽,大步穿过舞池向她走来。

"失陪了,佐藤先生。"霍砚声一把揽住沈知棠的腰,脱下将校呢大衣裹住她狼狈的前襟。在众目睽睽之下,他低头在她耳边轻语,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:"夫人吃醋的模样,够霍某回味三个月。"

佐藤的脸色变得难看。霍砚声视若无睹,打横抱起沈知棠就往门外走。领事夫人刚要阻拦,就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。

"少帅这是做什么?"沈知棠挣扎着压低声音。

"带你回家。"霍砚声大步流星地穿过花园,军靴碾碎一路玫瑰,"再待下去,我怕控制不住一枪崩了那个日本人。"

沈知棠被他塞进汽车后座,还没坐稳,霍砚声就俯身压了过来。他单手撑在她耳侧,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,眼神危险得像头被激怒的豹子。

"知道我刚才对艾米丽说什么吗?"他拇指擦过她沾了酒液的唇角,"我说'我夫人的旗袍是上海滩独一无二的珍品,你这身香奈儿连她的一根丝线都比不上'。"

沈知棠心跳漏了一拍。霍砚声的呼吸带着淡淡的威士忌味道,熏得她头晕目眩。她想反驳,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。

"至于佐藤,"霍砚声的声音冷得像冰,"他再敢靠近你三步之内,我就让他尝尝子弹穿膝的滋味。"

汽车驶入霍公馆大门时,沈知棠已经靠在霍砚声肩头睡着了。酒意和情绪的大起大落耗尽了她的精力。朦胧中,她感觉有人轻轻将她抱起,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。

"砚声......"她无意识地呢喃。

一个温热的吻落在眉心:"睡吧,海棠。"

翌日清晨,沈知棠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她睁开眼,发现霍砚声不在身边,枕头上放着一张字条:"急务,午时归。勿忘早餐。"

落款画了朵简笔海棠。

青竹端着脸盆进来,脸上带着神秘的笑:"小姐,少帅天没亮就出门了,临走前特意吩咐厨房熬了醒酒汤。"

沈知棠捧着汤碗,突然想起什么:"青竹,你知道少帅的书房在哪吗?"

"东厢第二间,不过少帅不许人......哎,小姐!"

沈知棠已经披上晨褛冲了出去。她直觉那里藏着关于霍砚声的秘密——关于他为何对她如此了解,为何十二年后突然出现,又为何执意要娶她。

书房门没锁。沈知棠推门而入,迎面是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,上面摊着军事地图和电报文件。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桌角,目光扫过书架上的各类军事典籍和文学名著——从《战争论》到《红楼梦》,种类繁杂得令人咋舌。

突然,她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苏州古城地图,边缘已经泛黄卷曲。走近细看,地图上用红笔标记着几个点:拙政园、寒山寺、教会医院......全是十二年前她在苏州养病时去过的地方。每个标记旁还写着日期,精确到分钟。

"1933年4月15日,14:20,拙政园海棠花下初遇。"

沈知棠手指发颤。她记得那天,她在园中赏花时遇到暴雨,是个穿军装的少年把伞给了她,自己淋得透湿。

书桌第三个抽屉果然如霍砚声所说放着枣泥酥。沈知棠拿起一块,却发现下面压着张照片——十五岁的她坐在教会医院钢琴前,神情专注地弹奏。照片边缘已经起毛,显然经常被人摩挲。

抽屉最深处有个暗格。沈知棠犹豫片刻,还是按了下去。暗格弹开,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一摞剪报、照片和小物件。最上面是张巴黎《费加罗报》的剪报,报道索邦大学东方学生会的诗歌朗诵会,配图正是她站在讲台上的样子。

一张张翻下去,沈知棠的心跳越来越快。从苏州到上海,从上海到巴黎,她人生每个重要时刻都被记录在这些纸页上。最底下是个绣着海棠的锦囊,里面装着她十二岁时丢在苏州河畔的一枚发卡,和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。

"找到你想看的了?"

霍砚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沈知棠吓得差点打翻抽屉。她转身,看见他倚在门框上,军装沾着晨露,手里还拿着马鞭,显然是刚从前线赶回来。

"这些......"她嗓子发紧,"你一直在监视我?"

霍砚声走进来,从暗格最底层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:"打开看看。"

信封里是一份泛黄的病历和几张照片。病历上写着她的名字,日期是十二年前那个雨夜,诊断结果:急性肺炎,伴有高烧惊厥。照片上,少年霍砚声浑身湿透地守在病房外,眼睛通红。

"那晚你高烧不退,医生说可能熬不过去。"霍砚声轻声说,"我在医院走廊跪了一夜,求遍所有知道的神佛。"

沈知棠眼眶发热。她从未想过,那个雨夜对她而言是场惊险的意外,对他却是改变一生的转折。

"为什么是我?"

霍砚声捧起她的脸,拇指擦过她不知何时滑下的泪水:"因为那年海棠树下,你递给我的不只是一方手帕。"他低头吻在她颤抖的眼睑上,"还有我从未见过的光。"

窗外,一阵风吹落满树海棠,粉白花瓣扑簌簌地打在窗棂上,像场温柔的雪。

3 暗香浮动月黄昏

沈知棠将纱布浸入酒精,镊子尖微微发颤。躺在霍公馆客房床上的年轻男子面色苍白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。

"忍着点。"她轻声道,镊子探入他肋间的伤口,"子弹必须取出来。"

男子猛地绷紧身体,喉结上下滚动。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,学生装被血浸透了大半,胸前的校徽显示是复旦公学的学生。

"陈墨,对吗?"沈知棠尽量让声音平稳,"你怎么会受枪伤?"

名叫陈墨的学生眼神闪烁:"在闸北区遇到军警巡逻,跑的时候摔了一跤,正好撞上铁丝网......"

沈知棠手上动作一顿。这伤口分明是子弹造成的,而且从角度判断,开枪者是从高处射击。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清理伤口,余光却瞥见陈墨外套内袋露出的一角传单——"抗日救国"四个黑体字格外醒目。

"好了。"她系好绷带,将染血的纱布扔进铜盆,"这几天不要碰水,我让厨房熬些补血的汤药......"

"沈小姐!"陈墨突然抓住她的手腕,眼中满是恳求,"请不要告诉霍少帅!听说他最近在抓......"

"抓什么?"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
沈知棠浑身一僵,缓缓转身。霍砚声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,军装笔挺,面色却阴沉得可怕。他身后跟着副官林焕,手已经按在了枪套上。

"砚声,这位是......"

"复旦公学陈墨,学生会副主席,上个月组织过三次反日游行。"霍砚声一步步走近,军靴在地板上敲出令人心悸的节奏,"今早在闸北印刷抗日传单时遭遇日本浪人袭击,右肋中弹,被同伴掩护逃脱。"

陈墨脸色煞白,手指攥紧了被单。沈知棠挡在床前,扬起下巴:"是我在梨园后巷发现他的,伤成这样总不能见死不救。"

霍砚声的目光落在她沾血的手指上,瞳孔骤然紧缩。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拉到身前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。

"你知道他是什么人?"霍砚声声音压得极低,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"日本特务处已经把他的照片发到各个哨卡,任何收留他的人都会被当作同谋!"

沈知棠挣了一下没挣脱:"那又怎样?难道见死不救?"

"怎样?"霍砚声突然笑了,那笑容看得沈知棠心底发寒,"沈知棠,你是不是觉得我霍砚声在上海滩一手遮天,连日本人的枪子儿都能替你挡?"

他一把拽过她往外走,同时对林焕厉声道:"处理干净!不许走漏风声!"

"霍砚声!"沈知棠拼命挣扎,"你不能——"

"放心,"霍砚声头也不回,"林焕会送他去安全的地方。"他猛地拉开门,几乎是将沈知棠扔进了走廊,"现在,我们谈谈。"

主卧的门被重重摔上。霍砚声松开她,开始解军装领扣,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。沈知棠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控的样子,下意识后退了一步。

"怕了?"霍砚声冷笑,"刚才救人的胆子哪去了?"

沈知棠胸口剧烈起伏:"我不知道你这么大反应。就算他是抗日学生又怎样?你不也——"

"我不也什么?"霍砚声突然逼近,将她困在梳妆台与自己之间,"也不满日本人?也要学那些热血青年上街游行?"他一把扯开领口,露出锁骨下方的海棠胎记,"看清楚,沈知棠,这道疤是去年在奉天被日本特务的子弹擦的!你以为我每天在为什么拼命?"

沈知棠怔住了。霍砚声眼中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,愤怒之下是更深的东西——恐惧,后怕,甚至还有一丝受伤。

"我只是......"她声音低了下去,"不能见死不救。"

霍砚声深吸一口气,突然转身抓起桌上的军帽:"我有紧急军务,今晚不回来。"走到门口又停住,背对着她说,"最近不要单独出门,佐藤的人盯上霍公馆了。"

门关上的声音像一记闷雷。沈知棠慢慢滑坐在地上,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。梳妆台上还放着今早霍砚声为她描眉用的螺子黛,窗棂上那行胭脂写的情诗已经干涸,边缘微微卷起。

一连三日,霍砚声没有回公馆。沈知棠从青竹那里听说,少帅吃住都在司令部,日夜与参谋们开会。她几次想派人送换洗衣物去,又拉不下面子。

第四天傍晚,沈知棠正在书房临帖,福伯匆匆进来:"小姐,佐藤商会的会长递了帖子,说是有要事相商。"

沈知棠笔尖一顿,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团。"就说我不舒服。"

"佐藤先生说,事关沈老爷在虹口的生意。"福伯压低声音,"还说......有些文件您一定感兴趣。"

沈知棠放下毛笔,胸口发闷。父亲最近确实频繁往来虹口,每次回来都神色凝重。她思忖片刻,终于点头:"让他在花厅等着。"

佐藤一郎依旧那副斯文做派,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像毒蛇般冰冷。他起身相迎,西装口袋里露出金表链的微光。

"沈小姐气色不错。"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窗外,"看来霍少帅近日军务繁忙,冷落了佳人。"

沈知棠没接茶,直接问道:"佐藤先生有何贵干?"

佐藤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,轻轻推到她面前:"令尊上月与三井株式会社签订的合约,有些......技术性违约。"

沈知棠翻开文件,瞳孔骤然收缩。这是一份棉纱采购协议,但附加条款中赫然写着"优先供应日军军需"的字样。父亲竟与日本人做军火生意?

"这不可能......"

"白纸黑字,沈老先生亲笔签名。"佐藤微笑,"不过,只要沈小姐愿意帮个小忙,这份合约可以当作不存在。"

沈知棠攥紧文件:"什么忙?"

佐藤突然倾身,身上的檀香味熏得她头晕:"霍少帅书房的保险柜里,有份江防布阵图。"他压低声音,"只要沈小姐拍下照片,令尊不但债务全免,还能获得虹口三间纱厂的股份。"

沈知棠猛地站起,文件散落一地:"你让我偷军事机密?"

"何必说得这么难听。"佐藤慢条斯理地捡起文件,"只是商业合作的小小诚意。"他忽然按住她的手,"或者,沈小姐更愿意看到令尊因'通敌叛国'被捕?霍砚声对付汉奸的手段,你应该有所耳闻。"

沈知棠甩开他的手,胃里翻腾着想吐。就在这时,花厅的门突然被推开,霍砚声一身戎装立在门口,面色阴沉如铁。

"佐藤先生不请自来,是觉得我霍公馆的门槛太低了?"

佐藤从容起身:"霍少帅误会了,我只是来与沈小姐谈些......家事。"

霍砚声大步走进,军靴碾过地上的文件,一把将沈知棠拉到身后:"沈家的'家事',不劳佐藤商会费心。"他朝门外厉声道,"林焕!送客!"

佐藤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知棠一眼,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。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前院,沈知棠才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跌坐在椅子上。

霍砚声捡起地上的文件扫了一眼,脸色越发难看:"你父亲的事,你知道多少?"

"我什么都不知道。"沈知棠声音发颤,"父亲从不跟我谈生意......"

霍砚声沉默片刻,突然蹲下身与她平视:"听着,从现在起,不要单独见任何日本人。佐藤今天来者不善,我怀疑他已经盯上你了。"

沈知棠望进他漆黑的眸子,那里面的担忧让她心头一热:"你......不生气了?"

"生气。"霍砚声硬邦邦地说,却伸手擦去她不知何时滑下的泪水,"所以罚你今晚给我熨军装。"

沈知棠破涕为笑,却在低头时注意到霍砚声右手虎口处新增了一道伤口,已经结痂,显然是这几天新添的伤。

夜深了,沈知棠坐在主卧的穿衣镜前,一件件熨烫霍砚声的军装。蒸汽氤氲中,她闻到他衣服上特有的气息——硝烟、墨水和淡淡的龙涎香。

熨到第三件时,她发现内衬领口处绣着个小小的"棠"字,针脚细密整齐,显然是手工绣的。心跳突然加速,她急忙翻检其他衣物,竟在每件内衬都发现了同样的记号,有些已经泛黄,看来年代久远。

衣柜最下层有个暗格。沈知棠犹豫片刻,还是拉开了它——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种小物件:一方绣着海棠的手帕,几枚发卡,甚至还有她在巴黎丢过的蕾丝手套。每件物品都附着一张卡片,记录着获取的日期和情景。

"1928.5.12,苏州河畔,海棠手帕。小丫头哭鼻子时用的,洗好了,等她来认领。"

"1935.9.3,巴黎左岸咖啡馆,遗落的诗集。抄录了其中最爱的一首《海棠未眠》。"

沈知棠眼眶发热,手指抚过那些字迹。有些卡片已经泛黄,墨迹却依然清晰,仿佛穿越时光而来的情书。

"看够了?"

霍砚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,沈知棠吓得差点打翻抽屉。她转身,看见他倚在门框上,军装外套已经脱下,白衬衫领口敞着,露出锁骨下的海棠胎记。

"这些......"她嗓子发紧,"你一直留着?"

霍砚声走过来,从暗格深处取出一个锦盒:"还有这个。"

盒子里是一枚镀金的子弹壳,顶端被改造成吊坠,壳身上刻着"棠"字,做工粗糙却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。

"去年在奉天战场上做的。"霍砚声声音低沉,"差点成了遗物。"

沈知棠再也忍不住,扑进他怀里。霍砚声稳稳接住她,下巴抵在她发顶轻轻摩挲。

"那个学生,"他突然说,"已经安全送到南京了。"

沈知棠抬头看他,霍砚声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:"林焕亲自送的,走的是军需通道。"

她突然明白了这几日他去了哪里——不是生气不归,而是亲自去安排陈墨的转移。心头涌上一阵暖流,她踮起脚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:"谢谢。"

霍砚声眸色一深,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。沈知棠尝到他唇间淡淡的烟草味,还有一丝血腥气——他的下唇有道新结的痂,不知是何时受的伤。

霍砚声生日这天,沈知棠起了个大早。她亲自下厨做了枣泥酥,虽然成品有些焦黑,但总算能看出点形状。青竹帮她梳了个时兴的蝴蝶髻,又挑了件胭脂红的旗袍,衬得肤白如雪。

"少帅一早就去军营了,说午时回来。"青竹边给她戴珍珠耳坠边说,"听说今晚司令部要办庆生宴,各国领事都会到场。"

沈知棠点点头,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个丝绒盒子。里面是她花了一周时间制作的礼物——用化学试剂镀成玫瑰金的子弹头,已经改造成项链坠子,背面刻着两人的 initials"H&S"。

正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客厅,霍砚声准时推门而入。他今天换了套新军装,领章和绶带熠熠生辉,胸前别着那枚她送的镀金子弹项链。

"生日快乐。"沈知棠迎上去,将丝绒盒子递给他,"打开看看。"

霍砚声打开盒子,眼神瞬间柔软下来。他取出项链,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刻字,突然将她拉进怀里:"帮我戴上。"

沈知棠踮起脚,手指绕过他的脖颈扣好链扣。阳光下,玫瑰金的子弹坠子与他冷峻的轮廓奇异地和谐。

"今晚宴会,"霍砚声突然说,"我可能要宣布北上作战的消息。"

沈知棠手指一颤:"什么时候走?"

"三天后。"他捧起她的脸,"这次不同以往,日本人在山海关增兵了。"

沈知棠强忍鼻酸,故意板起脸:"那今晚我要跳够本,省得霍少帅一走又是三个月。"

霍砚声低笑,突然打横抱起她转了个圈:"现在就可以跳。"他哼着《夜来香》的调子,带她在客厅里旋转,"记得巴黎那家小酒馆吗?你喝了两杯白兰地,非要教我跳查尔斯顿。"

沈知棠惊呼着搂住他的脖子:"你跟踪我!"

"是保护。"霍砚声纠正道,带着她转进阳光里,"那晚有三个法国军官对你不怀好意。"

"所以你第二天就把他们调去了马赛?"

霍砚声笑而不答,低头吻住她的唇。阳光透过纱帘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场温柔的雨。

月光如水,洒在霍公馆的后花园里。宴会结束后,霍砚声拉着沈知棠来到海棠树下,手里拎着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杯子。

"再跳一支?"他倒了两杯酒,递给她一杯。

沈知棠接过酒杯,突然发现树下摆着个留声机。霍砚声摇动手柄,悠扬的《月光小夜曲》流淌而出。他向她伸出手,做了个标准的邀舞姿势。

"霍少帅还有这等闲情?"沈知棠将手放在他掌心。

霍砚声揽住她的腰:"只对夫人有。"

他们在月光下旋转,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,有几片沾在霍砚声的肩章上。沈知棠靠在他胸前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,突然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停留。

"砚声,如果......"

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打断了她的低语。霍砚声反应极快,猛地将她扑倒在地。几乎同时,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肩膀射入树干,木屑飞溅。

"趴着别动!"霍砚声厉声道,同时从腰间掏出手枪。

又是两声枪响,子弹打在假山上溅起火星。霍砚声护在沈知棠身前,朝暗处连开三枪。远处传来一声闷哼,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。

"林焕!"霍砚声高喊。

更多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。沈知棠被霍砚声半抱半拖地护在怀里,向主楼撤退。突然,她看见二楼窗口寒光一闪——

"小心!"

她用力推开霍砚声,子弹擦着她的鬓角飞过。霍砚声反应极快,抬手一枪,窗口的人影应声而倒。

"知棠!"霍砚声一把抱住她,声音发颤,"伤到没有?"

沈知棠摇头,却摸到他肩膀一片湿热。月光下,霍砚声的军装右肩已经被血浸透。

"你中弹了!"

"擦伤而已。"霍砚声咬牙撕下领巾扎住伤口,"先离开这里。"

林焕带着士兵赶来时,霍砚声已经脸色发白。他坚持要亲自检查每个角落,直到确认沈知棠安全无恙,才允许军医处理伤口。

"是佐藤的人。"林焕低声报告,"抓到一个活口,已经押去地牢了。"

霍砚声点点头,握紧沈知棠的手:"今晚你睡客房,我让人彻夜守着。"

沈知棠看着他染血的军装,突然想起什么:"你的生日礼物......"

镀金子弹项链还安然挂在他脖子上,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玫瑰金色。霍砚声低头吻了吻坠子:"最好的生日礼物,是你平安无事。"

夜风拂过,满树海棠纷纷扬扬地落下,像一场粉色的雪。

4 乱世鸳鸯劫难多

沈知棠用镊子夹起酒精棉,小心翼翼地擦拭霍砚声肩上的伤口。子弹擦过的伤痕虽不深,却因他连日劳累而有些发炎。昏黄的台灯下,霍砚声趴在床上,呼吸粗重,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。

"别忙了。"他突然开口,声音因高烧而沙哑,"去睡吧。"

沈知棠没理会,继续清理伤口。霍砚声的背部肌肉紧绷,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,在灯光下像一幅狰狞的地图。她手指轻触一道斜贯肩胛的旧伤,突然觉得这形状莫名熟悉。

"这道疤......"

"民国二十一年,苏州河码头。"霍砚声闭着眼说,"有艘货船突然起火,你正好在附近买胭脂。"

沈知棠手一抖,镊子掉在床单上。她记得那天——火焰冲天而起时,一个穿军装的青年将她扑倒在地,燃烧的桅杆砸在他背上。等她从惊吓中回神,那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。

"是你?"

霍砚声没有回答,呼吸渐渐平稳,似乎睡着了。沈知棠轻轻掀开被子一角,指尖抚过另一道位于肋部的疤痕。这处伤呈星芒状,显然是子弹造成的。

"奉天,昭和制铁所爆炸案。"老管家福伯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,"小姐当时在隔壁街区的书店,流弹击穿了二楼玻璃。"

沈知棠猛地抬头。福伯端着药碗站在门外,花白眉毛下的眼睛透着疲惫。她突然想起那天——书店窗玻璃突然爆裂,街上枪声大作,她被店员拉进地下室,隐约听见外面有人用日语大喊"抓住那个女人"。

"福伯,这些伤......"

"少帅不让说。"老管家放下药碗,叹了口气,"从苏州那年起,小姐每次遇险,少帅都在场。"他指了指霍砚声背上几处较浅的疤痕,"这是巴黎圣母院前的马车事故,这是外滩煤气灯爆炸,这是......"

沈知棠胸口发紧,仿佛有人攥住了她的心脏。她一直以为那些死里逃生是运气好,却不知有个人始终在暗处为她挡去灾厄。

"为什么?"她声音发颤。

福伯摇摇头:"老奴只知道,少帅从苏州回来后就派人留意沈小姐的动向。后来您去巴黎留学,他就每月给领事馆捐一笔'特别经费',请他们暗中保护。"

沈知棠望向熟睡中的霍砚声,他眉头微蹙,似乎梦里也不得安宁。她突然想起什么,轻声问:"福伯,砚声他......父母是怎么去世的?"

老管家面色一僵:"老爷和夫人是民国十一年在旅顺遇害的,少帅那时才十四岁。"他压低声音,"日本关东军下的手,就为霍家不肯出让铁路权。"

沈知棠胃里一阵翻腾。她想起父亲与佐藤商会的往来,想起那份可疑的棉纱合约,突然明白了霍砚声为何对日本人如此警惕。

"小姐不必自责。"福伯仿佛看透她的心思,"少帅常说,上一辈的恩怨不该牵连无辜。"

沈知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掌心。窗外,一轮冷月挂在海棠枝头,像是无声的见证。

晨光透过纱帘照进卧室时,沈知棠才从扶手椅上惊醒。她身上盖着条薄毯,而床上的霍砚声已经不见踪影,只留下凹陷的枕头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。

"小姐!"青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,"少帅天没亮就去司令部了,留话说最近几天都不回来,让您千万别出门!"

沈知棠心头一紧。霍砚声肩上伤还没好,高烧也未退尽,这般匆忙离去必定出了大事。她快步走到窗前,推开窗户——远处港口方向浓烟滚滚,隐约能听见汽笛长鸣。

"去打听打听,出什么事了。"

青竹刚离开,福伯就敲门进来,手里端着早餐托盘,脸色凝重:"小姐,佐藤商会又递了帖子来。"

沈知棠接过烫金信封,里面除了一张请柬,还有张泛黄的照片——父亲站在虹口一间日式茶室前,与几名日本军官把酒言欢,日期是三个月前。

"送信的人说,佐藤先生午时在礼查饭店等您。"福伯忧心忡忡,"还说......若您不去,这照片明天就会出现在《申报》头版。"

沈知棠手指发颤,照片边缘被捏出褶皱。父亲向来谨慎,怎会留下如此把柄?除非......她突然想起那份棉纱合约,胃里像塞了块冰。

"备车。"她咬牙道,"别告诉少帅。"

礼查饭店的孔雀厅一如既往地奢华。佐藤一郎坐在靠窗的位置,西装革履,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冷光。见沈知棠进来,他起身相迎,动作优雅得像条蓄势待发的蛇。

"沈小姐果然明事理。"他拉开椅子,"要喝什么?他们这里的曼特宁不错。"

沈知棠没动面前的咖啡杯:"佐藤先生有何指教?"

佐藤从内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,缓缓展开:"这是令尊与三井株式会社的最新合约,签字画押,童叟无欺。"

沈知棠扫了一眼,顿时血液凝固——这竟是一份军火转运协议,约定沈家码头为日军提供物资中转,报酬丰厚。

"伪造的。"她强作镇定。

佐藤轻笑:"笔迹专家会有判断。"他忽然压低声音,"不过,只要沈小姐帮个小忙,这份文件永远不会见光。"

"什么忙?"

"霍砚声的书房里有份江防部署图。"佐藤推过一个小巧的相机,"拍下来,令尊不但平安无事,还能获得吴淞口三间仓库的产权。"

沈知棠冷笑:"佐藤先生高看我了,军事机密岂是我能接触的?"

"沈小姐谦虚了。"佐藤突然抓住她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,"霍砚声明日就要北上,今晚必定回府收拾行装。你只需在他沐浴时......"

"放手!"沈知棠猛地站起,咖啡杯翻倒,深褐液体染脏了桌布。

佐藤不慌不忙地掏出手帕擦拭溅到袖口的水渍:"沈小姐不妨多考虑几日。"他递来一张船票,"这是'樱花丸'号的贵宾舱,三日后启航前往长崎。若改变主意,随时欢迎。"

沈知棠抓起船票撕得粉碎,转身就走。身后传来佐藤意味深长的声音:"令尊此刻正在虹口俱乐部做客,沈小姐不妨劝他......早些回家。"

沈知棠在沈府大门前徘徊了足足一刻钟,才鼓起勇气按响门铃。管家见到她一脸惊讶:"小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?老爷他......"

"父亲在哪?"

"虹口还没回......"管家话没说完,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,急刹在门前。沈父踉跄下车,脸色灰败,领带歪斜,完全失了平日的体面。

"知棠?"他见到女儿先是一愣,随即厉声道,"谁让你回来的?快回霍公馆去!"

沈知棠跟着父亲进了书房,反手锁上门:"父亲到底和日本人做了什么交易?"

沈父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坐在扶手椅上,手指发抖地点了支烟:"你不懂......纱厂周转不灵,银行催债......佐藤答应注资......"

"用军火运输换注资?"沈知棠将那张照片拍在桌上,"您知不知道这是通敌叛国?霍砚声最恨汉奸!"

"我没有选择!"沈父突然咆哮,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,"他们......他们有当年的事......"

"什么事?"

沈父猛吸一口烟,沉默良久才道:"十二年前......霍家的事。"

沈知棠心头一颤。福伯说过,霍砚声父母死在日本人手上,难道父亲......

"您参与了?"

"当然没有!"沈父激动地站起,"但我知情......知情不报也是罪啊......"他颓然坐下,"佐藤拿这个要挟我,说若不合作,就把证据交给霍砚声。"

沈知棠手脚冰凉。若霍砚声知道父亲与自家血案有关,会作何反应?那个雨夜救她的少年,可会变成索命的阎罗?

"知棠,"沈父突然抓住她的手,"霍砚声待你如何?"

"很好。"她下意识回答。

"那就好......那就好......"沈父喃喃道,"若有一天我出事,至少你有人护着......"

沈知棠再也忍不住,伏在父亲肩头哭了起来。窗外暮色四合,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两个无助的幽灵。

霍砚声回霍公馆时已是深夜。沈知棠坐在卧室窗边,看着他的汽车碾过满地海棠花瓣,车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苍白的伤口。

脚步声由远及近,最终停在门外。霍砚声轻轻推开门,军装外套搭在手臂上,脸色疲惫却柔和:"还没睡?"

沈知棠注视着他肩部隐约透出的绷带轮廓,胸口发紧:"伤怎么样了?"

"小事。"霍砚声放下外套,在她身边坐下,"明天我要带兵北上,至少三个月。"

月光透过纱帘,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。沈知棠突然发现他眼角多了几道细纹,是这几个月操劳的痕迹。

"佐藤今天找我了。"她轻声说。

霍砚声眼神骤然锐利:"他说什么?"

沈知棠将照片和合约的事和盘托出,唯独隐去了父亲与霍家血案的关联。霍砚声听完沉默良久,突然起身走到衣柜前,从暗格取出一个紫檀木匣。

"过来。"

沈知棠走到他身边。霍砚声打开木匣,取出一只翡翠镯子,通体碧绿如水,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。

"霍家传媳不传子的宝贝。"他执起她的右手,将镯子轻轻套进腕间,"若我战死,这镯子够你养十八个小白脸。"

沈知棠眼眶一热:"胡说什么!"

霍砚声低笑,突然将她拉进怀里。沈知棠贴着他胸膛,听见里面有力的心跳声,混合着淡淡的硝烟和血气味。

"记住,无论发生什么,都不要单独见日本人。"他声音低沉,"佐藤不敢动你,但会用你牵制我。"

沈知棠仰头看他:"父亲的事......"

"我会处理。"霍砚声轻吻她额头,"沈伯父只是一时糊涂,罪不至死。"

这句话让沈知棠心头大石稍落。她紧攥着翡翠镯子,冰凉的玉石很快被焐热,贴着手腕像第二个脉搏。

"我等你回来。"她轻声说。

霍砚声没有回答,只是将她抱得更紧,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。窗外,一弯冷月挂在枝头,照得满园海棠如雪。

霍砚声出发后的第三天,沈知棠在书房整理他的文件。按照霍砚声的嘱咐,她要将所有军事地图和电报底稿焚毁,以免落入敌手。

书架最上层有个牛皮纸档案袋,标记着"沈氏纱厂"。沈知棠犹豫片刻,还是取了下来。里面是父亲与日本商会的全部往来记录,包括那份军火转运合约的复印件。但最让她震惊的是一份手写调查报告——

"经查证,沈世昌与民国十一年旅顺事件无直接关联。虽知情不报,但曾暗中资助抗日志士,功过相抵。"

落款是霍砚声的签名,日期是一个月前。

沈知棠双手发抖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原来他早就知道,却选择原谅。那些夜不能寐的担忧,那些辗转反侧的恐惧,竟都是庸人自扰。

她继续翻检文件,突然从档案袋滑落一张电报抄件,日期是昨天:

"山海关急电:霍部遭遇伏击,伤亡惨重,少帅下落不明。"

纸片飘落在地,沈知棠双腿一软,跪坐在霍砚声常坐的那把扶手椅旁。翡翠镯子磕在桌角,发出清脆的声响,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回荡,像一声呜咽。

窗外,暮春的海棠开始凋零,花瓣纷扬如血。

5 烽火连天照海棠

火车在徐州郊外停下时,远处的地平线正泛着不祥的红光。沈知棠紧了紧头上的灰布头巾,将翡翠镯子往衣袖里又塞了塞。车厢里弥漫着汗臭和血腥味,几个伤兵蜷缩在角落,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
"前面铁轨被炸断了,只能步行。"一个满脸煤灰的列车员喊道,"平民就地避难,等国军安排转移!"

沈知棠拎起医药箱,跟着人流挤下火车。夜风裹挟着硝烟味扑面而来,远处隐约传来炮火的闷响。她掏出霍砚声留给她的军事地图——这是从司令部偷来的,上面标注了各部队的布防位置。

"姑娘,这边走不得!"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拉住她,"日本人昨天刚攻下前面的村子,见人就杀!"

沈知棠摇摇头,指向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十字标记:"我得去这里。"

妇人看清标记后倒吸一口冷气:"那是前线!离交战区不到五里!"

沈知棠没再解释,只是将随身带的干粮塞给妇人,转身走向与避难人群相反的方向。她记得霍砚声说过,每次行军他都会在作战地图上做个十字标记,那是他选择的临时指挥所位置——通常是教堂或学校,因为"高处视野好,地下室坚固"。

月光时隐时现,沈知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。远处不时亮起信号弹的冷光,照亮她满是泥泞的裙摆。三日前接到那封电报后,她几乎立刻就做了决定——福伯想拦她,却被她反锁在书房;青竹哭着要跟来,她硬着心肠将人赶走。

"少夫人,您这是去送死啊!"福伯的喊声犹在耳边。

沈知棠摸了摸藏在衣领下的镀金子弹项链。若霍砚声真的战死,她宁愿与他葬在一处,也好过在上海做个望门寡。

天蒙蒙亮时,她终于看见了那座矗立在丘陵上的小教堂。哥特式尖顶已经塌了一半,彩绘玻璃碎了一地,但砖石结构还算完整。正如霍砚声所说——视野好,够坚固。

教堂门口没有哨兵,这很不寻常。沈知棠心跳加速,轻手轻脚地推开歪斜的木门。里面昏暗潮湿,长椅东倒西歪,圣坛上的基督像只剩半个身子。她屏息凝神,听见地下室方向传来微弱的咳嗽声。

手指摸到医药箱里的手术刀,沈知棠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。地下室里点着盏煤油灯,光影摇曳中,她看见十几个伤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,有的在呻吟,有的已经不动了。角落里,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墙而坐,手里握着枪,头却低垂着。

"砚声!"

沈知棠冲过去,医药箱掉在地上发出闷响。霍砚声抬起头,脸色惨白如纸,干裂的嘴唇上全是血痂。他左腿裹着浸透血的绷带,右手却仍紧握着那把勃朗宁。

"我这是......做梦了?"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。

沈知棠跪在他面前,颤抖的手指检查他的伤势。子弹还留在腿里,伤口已经感染,摸上去烫得吓人。她强忍泪水,从医药箱取出酒精和手术器械。

"忍着点。"她咬开酒精瓶盖,"得把子弹取出来。"

霍砚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:"你怎么来的?"他眼神锐利起来,"前线到处是日本人,你——"

"闭嘴。"沈知棠红着眼睛打断他,"省点力气,别等我动手时昏过去。"

手术进行得异常艰难。子弹卡在骨头缝里,沈知棠不得不用镊子硬撬。霍砚声全程没出一声,只是额头上的青筋暴起,冷汗浸透了衬衫。当啷一声,变形的弹头终于落入托盘。

"你......什么时候学的这个?"霍砚声虚弱地问。

沈知棠包扎的手微微发抖:"巴黎红十字会,本来是想气父亲——他讨厌我做这些'不体面'的事。"她系好绷带,突然哽咽,"早知道会用在今天,我该学得更认真些。"

霍砚声想笑,却变成一阵咳嗽。沈知棠扶他喝了些水,才发现他胸前也有伤——一道狰狞的刀伤从锁骨延伸到心口,再偏半寸就会要了他的命。

"是佐藤的人。"霍砚声缓过气来,"他们混在难民里接近指挥部......"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指缝间渗出鲜血。

沈知棠心头一紧。这不仅仅是外伤,恐怕还有内出血。她环顾四周,伤兵们情况都不乐观,药品却所剩无几。

"得送你们去后方医院。"

"不行。"霍砚声摇头,"日本人封锁了所有通道。"他指了指角落里一个昏迷的年轻军官,"林焕昨天带人突围求援,到现在没消息。"

沈知棠握紧他的手:"会有人来的。"

霍砚声突然凝视她的眼睛:"知棠,有件事你必须知道。"他从贴身口袋掏出个染血的皮夹,"关于你父亲......"

烛光摇曳,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。沈知棠翻开皮夹,里面是张泛黄的纸条,上面是霍砚声的字迹:

"经查证,沈世昌与旅顺事件无关。民国十一年他虽在旅顺经商,但暗中资助过抗日志士,包括掩护我父母出城。后因叛徒出卖,行动失败。"

沈知棠手指发抖:"那佐藤说的......"

"你父亲确实签过一些文件,但都是被胁迫的。"霍砚声轻咳两声,"我早查清了,一直没告诉你,是不想让你担心。"

沈知棠眼眶发热。这些日子辗转难眠的担忧,那些不敢问出口的恐惧,原来都是庸人自扰。她突然想起什么,从衣领里掏出那条镀金子弹项链:"你还留着这个。"

霍砚声微笑,从皮夹深处取出一张照片——沈知棠在巴黎埃菲尔铁塔下的留影,背面写着一行字:"我的日月星辰。"

"带着它,就像你在我身边。"

沈知棠再也忍不住,伏在他肩头无声哭泣。霍砚声轻抚她的长发,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降落伞绸布的碎片:"知棠,我们结婚吧。"

"什么?"

"就现在。"霍砚声眼神坚定,"神父可以是他——"他指了指那个昏迷的年轻军官,"听说他战前在神学院待过。"

沈知棠破涕为笑:"你疯了。"

"认真的。"霍砚声艰难地挪了挪身子,单膝跪地,"沈知棠,你愿意嫁给一个可能明天就战死的军人吗?"

烛光中,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有血有泥,却掩不住眼中的深情。沈知棠抹去泪水,捡起那块白色绸布披在头上:"我愿意。"

没有戒指,霍砚声便解下脖子上的翡翠平安扣——十二年前她扯断的那枚,用伞绳穿好系在她颈间;没有婚纱,沈知棠就用那块绸布裹在身上,权当嫁衣;没有花束,她从墙角摘了朵不知名的野花别在鬓边。

昏迷的军官被摇醒,迷迷糊糊地念完了誓词。当霍砚声吻上新娘时,地下室里所有还能动的伤兵都鼓起掌来。有人甚至吹了声口哨,随即因为牵动伤口而龇牙咧嘴。

"礼成!"年轻军官虚弱地宣布,又昏了过去。

沈知棠靠在霍砚声怀里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。远处炮火轰鸣,头顶的煤油灯忽明忽暗,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简陋的婚礼,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圆满。

"若我们能活着回去,"霍砚声在她耳边低语,"我要在苏州买座园子,种满海棠。"

沈知棠刚要回答,地面突然剧烈震动。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,砖石簌簌落下——教堂被炮击了。

黎明时分,侦察兵带来了坏消息:日军已经包围了丘陵,正在逐步收紧包围圈。霍砚声召集所有还能行动的士兵开了个短会,决定由他带人引开敌人,让伤员从西侧小路突围。

"不行!"沈知棠抓住他的手臂,"你的伤——"

"这是命令。"霍砚声罕见地对她冷了脸,"林焕应该已经带援军在路上了,你们往西走五里就能会合。"

沈知棠还要争辩,霍砚声却突然将她拉进怀里,吻得她几乎窒息。当他松开时,往她手里塞了个锦囊:"等我回来再打开。"

"霍砚声!"沈知棠眼泪夺眶而出,"你答应过要陪我看海棠的!"

霍砚声已经转身走向其他士兵,军装背影挺拔如松,看不出半点受伤的迹象。他在门口停住,没有回头:"若我回不来,那镯子够你——"

"闭嘴!"沈知棠抓起地上的药瓶砸过去,"我等你回来,三个月,三年,三十年都等!"

霍砚声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,随即大步走入晨雾中。沈知棠被两个伤兵架着往相反方向走,手里的锦囊被她攥得变了形。

突围过程出奇地顺利。走了约莫三里地,东面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,接着是手榴弹的爆炸声。沈知棠咬破嘴唇才忍住没哭出声——那是霍砚声在履行他的"诱敌"任务。

正午时分,他们终于与林焕带领的援军会合。沈知棠瘫坐在地上,终于敢打开那个锦囊——里面是那颗她鞋上的珍珠,和一张字条:"今生已定,九世不离。"

字迹潦草,像是匆忙间写就,背面还有血迹。沈知棠将字条贴在胸口,翡翠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。

三个月后,上海光复庆典在外滩举行。沈知棠坐在礼查饭店的露台上,望着黄浦江上巡游的军舰。她穿着素白的旗袍,鬓边别了朵小小的海棠花。翡翠镯子依旧戴在腕上,只是人瘦了一圈,镯子显得越发宽大了。

"沈小姐,钢琴准备好了。"侍者轻声提醒。

沈知棠点点头,走向大厅中央的三角钢琴。这是霍砚声失踪后她第一次公开露面,应法国领事的邀请为庆典演奏。指尖落在琴键上,她选了首《月光》——那是他们在海棠树下共舞时哼的曲子。

琴声如泣如诉,大厅渐渐安静下来。沈知棠闭着眼睛,仿佛又回到那个月夜,霍砚声的手揽在她腰间,海棠花瓣落在他们肩上......

突然,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她的眼睛。那手掌心有茧,带着淡淡的硝烟和龙涎香。沈知棠的琴声戛然而止,泪水瞬间浸湿了对方的指缝。

"这位小姐,"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,"能否赏光跳支舞?"

沈知棠转身,霍砚声就站在那里,比记忆里瘦了许多,军装空荡荡的,脸上多了道新疤,却依然笑得恣意。他胸前挂着那枚镀金子弹项链,在吊灯下闪闪发光。

"你......"沈知棠喉头发紧,手指颤抖着碰触他的脸,生怕是幻觉。

"路上耽搁了。"霍砚声轻描淡写地说,仿佛只是迟了场约会,"先是被日本人抓去挖了两个月煤,又被共军当成特务审了半个月......"

沈知棠扑进他怀里,泪水打湿了他的军装。霍砚声紧紧抱住她,下巴抵在她发顶:"我回来了,海棠。"

窗外突然响起烟花炸裂的声音。沈知棠抬头,只见夜空中绽放出朵朵粉色烟花,形状竟像极了海棠花。霍砚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轻笑:"用缴获的日军信号弹改的,颜色不太正。"

"你早就计划好了?"沈知棠瞪大眼睛,"那天的锦囊——"

"总得做最坏的打算。"霍砚声吻了吻她的额头,"不过我答应过要看海棠,就一定会回来。"

沈知棠突然想起什么,从手包里掏出一张报纸:"看这个。"

报纸上刊登着她组建战地医疗队的消息,配图是她为伤员包扎的照片。霍砚声眼神柔软下来:"我的夫人果然了不起。"

"谁让你把照片放大挂在司令部的?"沈知棠红着脸掐他手臂,"现在全上海都知道霍少帅是个醋坛子!"

霍砚声大笑,牵动伤口又龇了龇牙。他揽着沈知棠走向露台,指着远处一片空地:"知道吗?我买下了那块地,准备建座园子。"

"种什么?"

"你说呢?"霍砚声低头吻住她的唇。

夜风拂过,带来远处海棠的花香。黄浦江上,最后一朵烟花绽放,照亮了这对拥吻的恋人。乱世中的爱情,就像烽火里盛开的海棠,越是艰难,越是绚烂。

更新时间:2025-04-16 16:43:5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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